我得先承認這不是一部很好看的電影,我的心得必定非常不客觀。因為我很喜歡林書宇導演本人、也早聽過了這故事,大概電影經過了三分鐘我就已經被低氣壓給籠罩,畢竟他說的就是一個我們都不想面對的難過—和摯愛告別的故事。散場後身旁平時多半看好萊塢爽片的友人問我,為什麼要看這電影?他雖然並不習慣這一類的敘事手法,但他覺得也太難過了。我說我也不知道,然後稍微聊了我所知道林書宇導演的故事和這電影背後的一些感覺,我想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因為我們總得面臨無數的告別、那些理所當然真實的告別。難過的、失落的、低潮的、深陷的、無解的、失控的、現實的⋯⋯,這些負面真實的形容詞也許總得出現在我們的生命裡。因為我們不可能從沒說過再見,離開自己的童年青春,和初戀的女孩告別,或是跟以為理想的世界妥協。
與所失去的任何一切告別,成了林書宇電影裡一貫的事情。《九降風》裡九零年代青春純粹的少年與友情夢想告別,成為大人,《星空》裡有著疏離失落的女孩與男孩,成就了一段最後奇幻異想的旅程,告別了所謂童年的夜晚。(更就別提林書宇拍過的商業MV,比如梁靜茹《情書》裡高中的初戀告別、五月天《如煙》長大成熟的告別、劉若英《給十五歲的自己》直接擺明用初衷的勇氣來安慰告別懦弱)而到了《百日告別》,真真刻刻,林書宇要告別的,正是他自己最深愛的妻子。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場告別的儀式慢一點、更真實一點,如果可以好好回頭溫柔地說一聲再見。
《百日告別》裡,石頭飾演的育偉和林嘉欣飾演的心敏在一場連環車禍裡分別失去了摯愛的人,一切安穩的生活被打亂,原先理所當然的幸福日子突然一夕之間完全不同。當所有習以為常的一切,喚醒自己的溫柔琴聲、總伴在身邊的厚實胸膛,一夕之間都像是不曾存在過一般消失在日常生活裡,剩下一同悼念或是只顧自己傷痛的親友時,那些枝微末節開始被無止盡的放大,每一個彷彿能召回亡靈回到自己身旁,卻終究只是幻影的風景更益發傷人。育偉失去了懷胎數個月的妻子曉雯,房屋內失去用處的嬰兒房和再沒有人可以繼續指導的鋼琴課程。心敏失去了即將步入禮堂的未婚夫仁佑,徒留荒涼的新家、還有那些打算一起料理美食的食譜與用具、一個人的蜜月旅行,甚至是沒有名分而無法融入的婆家。先離開的人就成了永恆,留下來的人獨自面對繼續的時間。於是接下來生活裡的下一步,都留下了那些失去愛人的風景與物件,正中心中最難過的刺點麻痺了步伐。時間彷彿就停滯在失去他與她的那一刻中,悲傷地無法去更動。
然而現實中人生的時間還是得繼續,故事由相互呼應的雙主線同步進行,兩人上了山依照著宗教儀式的傳統,要為自己的摯愛送別祈福。做七儀式與其說是不斷向前推行,更像是倒數計時。倒數著他們如何放開停滯時間的繩索、何時選擇讓人生繼續向前走。
「他們說做七是幫離開的人祈福,但比較像是一直在提醒我們,他們真的走了。給了一個期限,要我們放手。」
然而,至痛無言,一切的前進儀式是如此輾轉與煎熬。悲痛人的世界是封閉的,看似靜止卻又洶湧,電影中沈默的說出這樣的氛圍(我很開心阿龔的配樂適如其份地沒過多而煽情)。親友集體的禱告與鼓舞的正能量,陪伴的人們不斷小心翼翼的安慰,一切像是那些制式化山中誦經會場裡齊聲念誦的聲音,圍繞在耳邊徘徊卻始終無法進入,像細細的針努力穿破石牆、像穿水滴石的細流紛紛聚集成一窪小池。直到哪一天,或許牆壁終將破了個洞、小池成了大潭,也或許他們還是需要更多時間。
李安《少年pi的奇幻漂流》裡有句大家都熟知的話:All of life is an act of letting go,but what hurts the most is not taking a moment to say goodbye.(人生就是不斷地放下,但難過的是沒能來得及好好的道別),難過的是時間就這樣走了,離開的人離開了,需要更多的時間永遠不知道要多少。
如同電影裡不斷暗示的時間練習。育偉同事跟他提及的有趣故事,在紐西蘭牧羊草地上,下雨吸了太多水的綿羊起不了身會被巡邏的酪農救起,然而要是沒人發現綿羊,他就得等待太陽將雨水蒸發才能繼續起身;心敏在沖繩遇見慢行爬坡的婆婆,跟她說了他總是走的很慢,「我就用自己的速度慢慢爬,反正我老公都會在上面等我。」對她而言,無論要走幾次樓梯,都是一種練習。老爺爺或許已經先離去了,但她都能夠在步上平地的那一刻,想起爺爺把糖果塞進她掌心時的笑容。《百日告別》談的是如何在時間裡練習放手,當對方驟然先離去了,還是能一個人繼續接下來的旅程。
那些記憶是永恆的了,那也代表自己是這樣被深深愛過、珍惜過的,都是永恆了。才能在一連串反覆的思念起,逐漸在失去摯愛的抑鬱中,發覺那些深刻到足以讓自己更美好的愛並未離去,甚至形影不離。林嘉欣就出發獨自去了沖繩完成與未婚夫的蜜月旅行、石頭在自我放逐中漸漸回歸生活,得知了原來那首蕭邦練習曲子的意義。而在電影之外,林書宇用電影療癒,真誠地說了這個「你走了之後,我一個人的旅程」。
電影接近結尾時,那一天做七儀式即將結束,巴士緩緩開在蜿蜒準備下山的路上,夕陽的餘暉偶爾灑落在育偉和心敏的臉上,似有若無,而他們再一次遇見。他們分別都經歷了一段很長很長的旅程,遠比百日儀式還要長,一個人上了好幾次山、走了好多不一樣的路途。不斷前進彎曲的山路不合時宜的就彷彿是他們不小心岔入上的人生道路,這是一段不小心卻無法避免的道路,而現在他們準備要下山了。上山和下山的路是一樣的,景色依舊。心敏問候了育偉車禍後的手好了嗎?你好了嗎?
《百日告別》很誠實也很現實殘酷地告訴我們這段旅程。一個人的旅程往往總是得孤單一人的,雖然別有一番惆悵風味;一個人的旅程往往應該是自願出發的,但或許更多無奈在心頭;一個人的旅程可能是一段沈默的療傷,也可能是一段陷溺的練習。林書宇一個人的旅程告訴了自己與我們,如何與心愛和心痛往事好好揮手說再見。真的很痛,但很真實地。沒有人想和心愛告別,我們永遠不想面對那些難過傷悲的。但如果真的,真的有一天就必須面對突如其來的失去,或許《百日告別》了告訴我們,那些無可避免的,最深的疼痛都是真的。不要忘記的是,所有深深愛過、被愛過的一切,也都不會輕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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