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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子殺手》:真實與夢幻

 

「事物越真實,就越顯得夢幻。」—《想像的無政府主義》,R.W. 法斯賓達,1986

 

一、關於電影的語言

 

1895年盧米埃兄弟公開放映了《火車進站》(L'Arrivée d'un train en gare de La Ciotat),只用一個鏡頭拍了火車進站的紀實畫面,用連續的影像再現了世界;新世紀的頭一個十年,電影一秒鐘還只有16格,但已讓人的視覺暫留產生的連續,讓人擁有浸入感。

 

停留在一種如魔術表演般的奇觀,很快速短暫,還尚未有明確的敘事方式,也正是早期影史會用的「吸引力電影」(cinema of attractions);開始的,梅里葉用《月球之旅》(Le Voyage dans la lune,1902)讓人類上了外太空,超越了想像的真實、格里菲斯用平行剪接讓時間軸超越了固有的形式,也可以有西部類型的樣貌受人歡迎、愛森斯坦用蒙太奇告訴人們組成電影可能產生的無限種可能,聯想與縫合、布紐爾把夢的超現實概念放到了電影中,不必有邏輯的慾望再次豐富了可能。


1932年,電影一秒鐘24格,是公定符合商業成本的規格,也是人們雙眼接受這運動過程的穩定。

 

1960年代,法國以作者自稱的影評與創作者們,將電影和文學視為獨立且藝術的本體,學者梅茲寫了《電影:語言還是言語》,視電影為一種系統的語言,也用符號學的方式將研究電影的方式,有系統且分析文本的敘事。電影的語言漸漸確立,有了明確的歸納。1970年代,隨著錄像(Video)新興媒介的普及,影像的形式再一次被拓展。隨著虛擬電子與數位化的發展,膠卷實體的存有本質被反覆討論,電影語言到底應該是什麼?重組的電影語言,1990年代,道格拉斯戈登將希區考克《驚魂記》一格一秒鐘重新放映成《24小時驚魂記》,被放大緩慢的真正時間是什麼?此時的電影多是用底片拍攝,接著轉成數位中間後製,接著再回到底片放映。這麻煩的過程讓人追求更便利與快速的方式,也正是2001年第一部完全以數位處理的《奪命解碼》出現了。

 

 

短短一個世紀,膠卷幾乎被數位取代,人們對於電影「動態模糊」的運動性依然有著本質性的偏好與信仰,也是巴贊的電影本體論說詞至今仍然行得通;一方面人們又討論著哲學本質的「運動—影像」與「時間—影像」那些既堅定電影為何又有縫隙可議的事情,用時間之中隱藏的真實作為思考動力。我們始終說的都是「電影語言」中的「電影感」(cinematic)為何,來評斷電影作為一種藝術的重要意義。

 

李安在2016年用120高幀率(High frame rate, HFR)的方式拍了《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高幀率指的即是在影像每秒鐘填補滿更高的畫面,使其更流暢。在這個以特效合成為商業主流的電影當代中,這樣一部高畫質「超真實」,卻又寫實的「文藝」電影有什麼重要的嗎?人們對於過於明亮流暢、清晰的真實感到「不習慣」,好似電影感全失太像電視肥皂劇了,或者是問著這樣一部談人性其實並非戰爭動作場面的「小品」通俗劇幹嘛特別用這樣的規格去拍攝呢?不獲得普遍好評之下,票房失利,三年之後李安又加強了他的技術帶來了《雙子殺手》,大多的戲院與放映並不能完全呈現出他的效果,在劇本老套與又是老生重談的「克隆人」議題之下,珠玉在前哲思並未有多大的深刻為人詬病。然而,李安想做的,或許並非在「內容」上去顛覆與執著,而是為了開創一個新的電影語言。

 

二、真實是什麼呢?

 

我們會用特效在特效疊層後的電影之中,去論及那樣的寫實性早已非同寫實。1999年香港的袁和平去了好萊塢參與了《駭客任務》動作指導,除了內涵佛學與世界真實的哲思之外,最著名的即是基努李維彎下腰躲避子彈的慢動作,用了數十台攝影機同時去捕捉並重組這一刻,在讓人與子彈相對的時間符合現實,重塑了經典的子彈時間(Bullet time)橋段。這樣看似短暫的一場戲,卻深深地影響了後來電影特效在許多普遍運用的手法之上,以往需要特寫且另外用剪接效果獲得的「放大」時間動作,變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戲劇效果。人們重新用了吸引力電影的概念(the cinema of attractions reloaded)再次探究了這件事情,過了一世紀之後,人們依然習慣某種對於被奇觀吸引的原則,特別是在商業電影之中起伏的三幕類型之中,再次使用這類的語言可以有著重要印寄出「突出」的手法。像我們會享受於《X戰警》中快銀的超能力、或是在漫威系列中鋼鐵人與美國隊長危機之際,要看著慢一些,仔細一些。那實際上讓人充滿夢幻的想像,在特效已經逼真的無瑕疵,讓我們知道不是真的,又一方面很自然地去接受電影戲劇的真實之際。

 

回到李安呢,他所做的並不是放大且放慢這樣的奇觀「方法」,而是將真實利用科技的高幀率更濃縮我們以為的24格電影世界。那已經越過了我們所以為的電影語言中所界定的事情之一,是形式上的嘗試。在超越本有畫面之下,雙眼所看見的世界顯得流暢而連續,在一秒鐘之內的「幀」動手腳,更讓主角的克隆人在影像真實的條件之下直接再現同一個人故事下,顯得更衝突。像是威爾史密斯和他年輕的克隆人在首次交手後的獨白:「感覺總像是一種鬼魂一樣的糾纏」,李安反覆用鏡子反射作為暗示,他們沒有真的看到彼此,而是在電影中第一層鏡子(樓梯的立鏡、機車的後照鏡、地面的水窪)曖昧反射;連結到我們作為在電影銀幕之後第二層的全知觀眾,我們都知道電影像是召喚人們坐在黑暗之中的靈魂一樣,將意識飄進這面鏡子。而製造鏡子的李安,用這樣的電影語言,讓我們逼真的凝視臉上的面容、氣色,還有槍戰與追逐戲碼的快感,加上捨棄傳統攝影焦段主導畫面造成的效果,幾乎每一個近在眼前的角色、景物都逼得很靠近,卻依然有電影感之下的景深和場面調度變化。

 

回頭移動的攝影運動,滑動前行的,這些雖然早已熟悉的方法,在新科技的輔佐之下,變成了另一種嘗試的可能,因為要徹底把逼視這個世界,不再只是一種美學的可能。特別是從《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到《雙子殺手》被反覆作為重要的符號:「槍」。那是一種殺人、死亡與爆裂的的工具,同時也是現代化戰爭與電影動作中不可獲缺的真實道具,在高幀與高畫質之下,殺人變成了很被迫看見的事情,如同比利在中東子彈貫穿敵人時染紅了爆炸、或是殺手狙擊、大戰時火花的高清晰,那原先是快速的、閃爍而用虛擬感官刺激而成的效果,轉而成一種恐懼的本質,活生生的介入生命的問題。正是其實李安選擇了倫理道德,依然是李安的原因。

 

三、始終是李安

 

「當你扣下板機的那瞬間,傷痛就無法復原了。」這是這位意外成了父親的原人類,告訴他的克隆孩子。如果你選擇殺戮仇恨的毀滅,那你就真的成了無法擁有情感的「複製品」了。
 

我們所熟知的李安,是位總在電影中突顯出東方溫情主義的男人,經常說說的依然是關於父親與關係倫理中的溫情主義,大概是決定情感與生命的意義之際,李安會讓《冰風暴》中男孩是被高壓電倒下、或《斷背山》外被告知車禍而亡的傑克、還有動了《色戒》不能明說處決王佳芝、或《少年Pi的奇幻漂流》身邊的人們都是在故事中飢餓與溺斃,不必回頭的老虎。很自然的、被一種輕輕鬆開手就有全世界的再見,這些人不必承擔選擇,溫情主義的李安。正也是為何年老威爾史密斯遲遲堅決不殺這位克隆人,去質疑殺人的情感與武力的絕對之下,還包裝在這位「假」父親的真假感情之下,傷害始終都是關係之中確定而自然被顯顯現的問題。

 

當我們論及這些戲劇效果,影評瑞克班特利曾形容通俗劇就是夢想生活裡的自然主義。代表的是那些事情是很自然的、應該是現實(而非絕對寫實),富有某種煽情欲望,也同時撫平讓觀眾享受的慣常。這些李安作者中富含的事情,接合了這樣革新的電影語言,一方面,高幀高畫質的必要性出自於某種弔詭的詩性欲望,是藝術詩性欲望指向某種寫實,但並非建立在對於現象表面的模擬。反之,而是以「影像自身」來面對現實,即在形式的操作中得以挑起「現實自身的現象」。原先,這裡的現實並不需要李安這些科技的革命也能做到,因為那是個人深刻聯繫的問題;然而,再把電影語言的事情放到了這場科技衝突之際,我們聯繫的電影感變成了一種很高速的日常,事物越真實,就越顯得夢幻。

 

或許數百年後,我們得如何看待李安的電影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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